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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同像一条静卧的旧腰带,深深浅浅的褶皱里藏着无数光阴的故事。尽头那扇窄门上方,一块被经年烟尘浸润得字迹模糊的木牌——老周记修理,固执地悬着。门内,老周头正佝偻着背,用一块绒布细细擦拭着一台早已哑了喉咙的唱片机外壳。绒布拂过,木纹深处沉积的旧时光便泛起一层温润的微光。
爸!儿子洪亮的声音撞破了铺子里的静谧。他西装革履,眉头拧着,与这满屋的陈旧格格不入。您瞧瞧这地方!跟我走吧,新房子敞亮,啥都有,您就安心养老多好!他环顾四周,目光扫过那些缺了角的瓷碗、蒙尘的座钟、断了弦的旧胡琴,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。
老周头没停手,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,像被无形的刻刀划过。他声音不高,却像钉子楔进木头里:走了走了,这些老伙计们……谁还管它们死活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唱片机冰凉的唱针,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孩子。儿子张了张嘴,终究没再说什么,只留下沉甸甸的叹息砸在满是木屑的地上,随着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湮灭。
夜色浓稠如墨,淹没了胡同的喧嚣。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孤悬在铺子中央,在破旧的木地板上投下老周头佝偻而执拗的影子。工作台上,躺着一把伤痕累累的老木椅,沧桑的木质被岁月磨得油润,却只剩三条腿歪斜地支撑着,像一个被遗忘在战场的老兵。另一条腿,齐根断去,露出参差的木茬,诉说着一次粗暴的告别。
老周头凑得很近,鼻尖几乎触到那新鲜的断口。他眯起眼,在工具箱里翻找。工具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孤独。他选出一块色泽、纹理都尽量接近椅腿的老木料,用铅笔在上面小心描画着形状,不时拿起来对着断口比划。锯子拉动,木屑如细雪般簌簌落下。凿刀轻敲,一点点剔除多余的部分。砂纸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,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滑下,滴落在木屑堆里,洇开深色的小点。他全神贯注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块木头和那残缺的椅子。
不知何时,清冽的月光,竟悄然穿透蒙尘的窗棂,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,宛如一泓银色的溪水,静静地漫过冰冷的水泥地,温柔地漫上工作台,将那把三条腿的椅子和老周头布满老茧的双手笼罩其中。
那些散落在他脚边、台面上,细碎如尘的木屑,忽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轻唤醒。它们不再只是无用的废料,开始极其细微地簌簌震颤,如同被磁石吸引的细碎铁砂,又如同归巢的倦鸟,一点点、一片片,朝着那断腿处聚拢、飘浮、旋转。它们寻找着彼此,依附着,凝结着,在银辉的指引下,竟缓缓勾勒、堆叠出一条崭新的腿的雏形!那形状,与老周头手中正费力雕琢的木料,惊人地吻合。
角落的阴影里,那台早已沉默多年、外壳漆皮剥落的旧收音机,此刻,它的刻度盘竟幽幽地亮起一抹极淡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绿光。没有电流的嗡鸣,没有喇叭的震动,一段遥远而熟悉的旋律——《夜来香》那温婉缠绵的调子,却如同无形的烟霭,带着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脂粉香和留声机特有的沙沙底噪,清晰地、固执地流淌出来,充盈了整个寂静的空间。这声音,并非响在耳边,而是直接响在心底最深的角落。
老周头猛地抬起了头。月光勾勒着他瘦削的侧影。浑浊的双眼,先是映着那堆自动聚拢的木屑,又缓缓转向角落那无声歌唱的收音机,最后,长久地停留在那三条腿的椅子上。
他的目光,在月光、木屑、旧收音机之间缓缓移动,最终,落回那把三条腿的老木椅上。那浑浊的眼底,长久以来被生活风霜凝固的坚冰,在无人看见的月光深处,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他布满沟壑的脸上,嘴角极轻、极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那并非一个清晰的笑容,更像干涸河床深处一道被遗忘的泉眼,终于艰难地洇出了一点久违的湿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