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有往上爬
云间君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畅读书坊www.chfree.com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岳银朱声色虽柔,可稍显怒意,言辞尖锐似出鞘利剑。这位娇弱小姐的身上从来都裹挟着边关的寒风凉雪,未有所改。余氏垂首低眉,再度抬眼时却并无怒色,平静道:我确实知道得更多些,亦愿意如实相告。只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。容暄略微挑了下眉。她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所知,神色自若如常,又道:当年,是秦府上下逼着秦大郎娶我为妻,又是公婆长辈悉心教导我诗书礼仪,才有如今的我。故而我感激秦府给予我的富贵,却并不感激秦大郎。若非他在外欠一屁股赌债,怎么会掏空我给阿典攒的家底若非他好色成性,怎么会把我困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若非他露了马脚叫人知晓,怎么会牵连我进这样可怕的局中是,岳姑娘说得没错,我就乐意维持高高在上的假象。我若想要学些能耐便只得谋求嫁入高门,而我一旦加入高门便脱离不得,从此一辈子只能是凤凰在笯,如何能像男子般珥金拖紫唯有这点儿体面,是我能够抓住的一切。岳银朱,谁能像你似的,出身富贵人家从小诗文熏陶,哪怕是家道中落还有这门显赫的亲戚接济,你多得意啊!同样是孤女出身,我刚入府时多少帝都高门皆不愿与我相交,而你呢,初入帝都便是公主当面都无敢却你锋芒。或许怪我太贪心,或许怪我太懦弱,千错万错,对我来讲,都不是错。一时有些静默。容暄放开手中把玩的腰牌,双臂抱肩,难得肆意倾注自己的压迫之势。她凝神盯着那双未起波澜的半阖美目,慨叹道:余夫人,你着实很是聪慧。闻言,古今无波的眸子微微泛皱,却未曾去看出声之人。先前,你拿准了她心肠软,示弱以求摆脱。而后,你很快意识到她所知晓的太多了,索性放弃柔态,假作袒露心声,塑造了一个清醒挣扎无意情爱的狠辣形象,反而会让她踌躇不决。容暄语气里的敬佩倒并非作假:三言两语间,就敢赌岳姑娘对你既怒又哀的心思,亦能很快付诸实践。帝都果不愧为天下英才集聚之处,真是极其敏锐的直觉与聪慧啊!面前的狭长双眸陡然睁开,顿而变色。岳银朱见状眼睫轻颤,瞬间从纷乱复杂的心绪中抽身,定神复又注目。她挽袖前行数步,余氏下颌随之靠近而上抬,仿佛重现今日绑架场面。余氏眼底那极致死板的一汪寒潭彻底破碎,隐隐露出更底层的丝缕绝望。她心知翻身无望,只得坦言:既然国公已把话说尽,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要杀要剐,且随君便。岳银朱垂眸,轻声问:孩子和丈夫便可抛却么阿典还小,不能没有父亲,岳姑娘发发善心,饶过他吧!余氏双眼亮了一瞬,祈求且威胁道,秦容两家相交数年,岳姑娘到底未曾受伤,若要为此折损主家嫡系的少爷进去,定是难作!可以无母,而不可无父余氏不假思索便道:自然!可折损你,而不可折损他自然!余氏划过痛惜之色,却丝毫没有犹豫,阿典要成家立业,只得背靠秦家,到底是生父,怎会薄待于他若我能够揽下一切,秦府只会记恩更甚,我儿的前程只会更好!看在我也曾真心待你,还请岳姑娘劝国公高抬贵手!说罢,深深垂首,姿态顺服至极。答话的却并非岳姑娘,而是定国公: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余夫人,你可知,朝廷官吏多有能不配位的蠢货,若你投身为男,今朝封侯拜相,唾手可得。而你可曾听闻男子献身自己为妻子铺平前路的寥寥无几罢了。余氏听着满是惋惜的这番话,倏然有些迷惘。岳银朱抬手想要抚摸她的鬓发,只是想起国公千叮咛万嘱咐的关怀,到底没有太过贴近,缓缓收手于袖。她强撑着未曾流露哀意:你死后没多久,秦家会为他求娶新妻,或许是高门庶女,或许是富商独女,总归家世不会太好。你的儿子未及八岁,就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,虽说秦府上下必不会由着她受欺负,但年幼失母的痛父亲可以抚平么待到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,你的儿子还会有父亲爱么我又如何不知!余氏先前发怒并非全然为虚,此刻怒痛交加,高声道,若我还有活路怎会放任我儿至此!为何不像你所假装的那般,踩下秦大郎保自己世间哪有女子不顾丈夫安危的!他若死,我独自带着儿子难道能好家中无男底气便要弱上三分。就如同我娘生了两个女儿,故而半生流离;我生下阿典,如无意外将来便可颐养天年。只是在阿典长成前,总要有男人撑着这个家的。即便他好赌好色败财无底,即便他愚蠢无能招惹祸端我始终以为,撑着秦府二房在外的体面与在内的生存,只你一人罢了。余氏显然陷入了怔愣,秀唇微微张合,欲辩难言。岳银朱却不再揪着这几句话深谈,转身望着那豆晃晃悠悠的烛火,声音飘飘渺渺:相识许久,还未曾请教你的名姓。余氏下意识答道:妾身余氏,夫家姓秦……可她那般聪敏,怎会不知她想问什么余氏陡然笑出声,眼角泪珠轻轻滑进衣襟,较之方才怒态更似疯癫:嫁人前,人家都叫我余大娘子;嫁人后,人家都叫我余夫人。甚至有些高门宴上,主家连我的姓氏都不愿记,勉强称我为秦夫人。却没想到是你来问我姓名,更没想到我竟也有些难记起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你们想让我怎么死余氏笑够了,终是哑着嗓子问道。岳银朱不再掩饰自己的怜意,盈盈双目犹如菩萨低眉垂怜世人,只可惜背后的余氏是看不到的。金玉打的菩萨尚且有怒目之时,更何况她是活生生的人。余氏本就做了害人的恶事,既然局势容不得闹开,万般无奈之下她们便只得自行寻求公道。是为了岳银朱,是为了容暄,也是,为了如霜。容暄回身走向门边,轻敲不久前才加固的栏杆,在空旷暗室里回荡起层层声响,引来容一将东西递进房内,顺便解开了缚手的麻绳。纤纤素手握着芙蓉白玉杯,落桌之时撞出叮的清声。这一幕乍看仿佛身处曲水流觞的后园,瞧着高雅有意趣,常人怕是难以想到竟在牢狱之中。余氏轻轻抹了一把花妆的脸,整理好鬓发珠饰,抚平衣袖褶皱,这才拿起那杯酒细细端详。她带泪的笑容难得真诚了许多:二位宽仁,实在是为我费心了。这等品质的玉杯,我也就刚成婚的时候还用得起,我哪配得上这杯罢,罢,黄泉路上,喝些酒才是暖身暖心啊!言罢,举杯一饮而尽。她到底还是不甘心。要强了一辈子,总是不愿意籍籍无名地离开。趁着药力未起,她低声絮语:二十那年,婆母教我读《楚辞》。所谓吸飞泉之微液兮,怀琬琰之华英。真是美啊。我虽少见识,却也想像美玉般活着,时时刻刻受人敬仰。谁曾想劳累了一辈子,到头来只是一枕槐安。果然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。但愿我儿能走上正途,平安度日。一句接着一句,仿佛要道尽她的生平,留下来过这世间的浅浅印痕。有猩红血色淌出嘴角,脉脉划过下颌。惹得算是见惯了生死的两人不忍再看,皆转开眼神。我的姓,来自我爹,却也不是独属于我自己的玩意儿。岳银朱,拜托你,求求你,要记得我,我名琬琰,怀琬琰之华英的琬——口中末字,几近无声……容暄立时回首。余夫人,不,琬琰。她双手交握,叠于腹上,双脚并拢,即使泄力倚靠椅背,仍然保留着八分的端庄。那般在意自尊体面的人,最终还是竭力以最美的姿态落幕。岳银朱不知晓自己为何要为仇人落泪,但她已然被一种更宏大更麻木的悲哀所笼罩,以至于心神恍惚差点腿软摔倒。容暄习武之人,眼疾手快一把扶住,提醒她且服下保心丸缓缓。却见自家未来的女相怔然出神,喃喃相问:国公,我突然好无力好悲哀。或许我,真的只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侥幸罢了。幸好遇上了国公,我方才知晓俗世亦有杰出男子愿意把女子当作同等的人,她们还会遇上这样的良机么容暄没有答话,她知道,银朱本就不需要自己的回答。她拷问的是命运。她亦不会从命。不过,傻姑娘,世间怎么会有男子能够与女子感同身受呢好些的,投驻高高在上的怜悯;坏些的,抬脚将女子往更深的泥沼中踩去。女子唯有女子可以依靠。女子唯有往上爬,才能够成为后来女子的依靠。